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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-3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2)|李清源:红尘扑面

李清源 十月杂志 2020-02-14

 


敢不敢点开阅读原文啊?

作家/李清源

李清源,河南许昌人,中国作协会员。作品发表于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芒种》《小说月报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等刊,获2015年度《当代》文学拉力赛中短篇小说总冠军,第二届杜甫文学奖。


 红  尘  扑  面

李清源


陈倩约在图书馆见面。县立公共图书馆也是郑鸣分管的单位,而且今天他恰好也要去那儿办事。郑鸣不知陈倩如此安排是巧合还是有意,因为在前晚的饭桌上,他曾经无意中透露过这些信息。到图书馆后,郑鸣先办正事,跟馆长谈了谈展厅改造和管理系统升级的事,然后在馆长的带领下考察了各个馆室——所谓考察,就是例行公事到各处瞅一眼。在藏书室,他问图书馆有没有收藏古籍,馆长说这里没有,文管所应该有。

进到阅览室,他一眼看到陈倩。陈倩坐在靠窗的桌子旁,正在专心致志做笔记。昨晚刮了一夜大风,今日天气晴朗,天空如澄澈之海,将太阳洗得清新浏亮。明媚阳光透进窗玻璃,照在陈倩乌黑的马尾和棕色针织毛衣上,郑鸣从他所站的暗处望过去,仿佛罩着一层闪亮的毛边。陈倩听到喧闹,抬头看,见是郑老师被人簇拥着进来,便冲他笑了笑。

半小时后,郑鸣在馆长陪送下走出图书馆,陈倩已在门口等候。天也不早了,她想请郑老师吃饭。郑鸣说行啊。他以为陈倩会找个比较好的饭店,并已打定主意饭后不让她付钱,不料陈倩却把他带进一个沙县小吃店。郑鸣心生赞许。陈倩从包里掏出两个本子,隔着桌子递给他。

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。陈倩说:这是毕业前我做的手工本,一共做了四本,送给你两本,希望你能喜欢。

郑鸣接过来观看。是线装的连史纸仿古笔记本,做工非常精致。郑鸣翻来覆去,看之不足。无功受禄,取之有愧呀。他说。

陈倩看着郑老师爱不释手的样子,显得很开心。你帮我的太多了。她说:比如那副对联。我根本不会写对联,戴主任说没事,随便写写就行,反正横竖都是我得奖。他这样说,弄得我好羞愧呀!后来公布结果,人家几个入围的都那么好,我都要惭愧死了。要不是你帮我改过,压得住他们,我根本不敢去领奖。

郑鸣大笑,边笑边摸烟,刚抽出来,又犹豫了一下,问陈倩:可以吧?陈倩连忙说:没事没事,你只管抽。郑鸣嘿嘿笑着把烟点燃。陈倩目不转睛盯着他。你笑起来挺好的。她说: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。

郑鸣被她看得有点尴尬。是吗?他说。

是呀。第一次见你,在妙香居那天,你脾气好大啊,绷着个脸,说话还很冲,真吓人。我还以为当官的都那样子。后来才发现,你原来挺温和的,也很好相处。

郑鸣又被逗笑了。他刚调动脸肌,咧开嘴巴,陈倩马上说:对对对,就这样笑,就这样笑,挺好看的。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。再笑呀,让我拍一张。

郑鸣被搞得很无奈,也很开心。陈倩拍好照片,隔桌子给他看。郑鸣瞅了瞅,龇牙咧嘴的,眼也眯缝着,并不觉得有多好看。陈倩把手机收起来。对了,郑老师,电视台文化频道的王编导联系我了,约好明天上午录节目。

好啊。

可是我很紧张。你明天去不去?

你想让我去,还是不想让我去?

当然想啊,你在我会安心一些。

我尽量去。

一定来啊!

郑鸣笑而不答。点的食物上来,一份炒米粉、一屉蒸饺、两碗紫菜汤而已。大概是天气好,感染得心情也不错,心头郁积的烦恼一扫而尽。饭后,他开车回单位,绕道将陈倩送到西关。陈倩家在西关住。然后他又绕了个道,去拜访了一下文管所所长。文物管理所不归他管,但跟翟所长关系不错。他成年没踏足过文管所,此时从天而降,搞得老朋友很惊诧。翟所长从老式桌屉里翻出只白瓷茶杯,用热水胡乱冲了一下,拿来泡茶款客。茶不好,是最便宜的毛尖,但是够热情,一家伙倒进去半杯子茶叶。翟所长也知道郑鸣挨局长骂的事,虽然认为罪有应得,但作为交情尚可的老同人,还是对他表示了同情和安慰。这事都过去多天了,郑鸣满心指望大家尽快淡忘,老翟这番迟到的情谊实在不合时宜,跟揭伤疤差不多,弄得郑局很无趣。他本来想跟老翟多聊会儿闲天,也没兴致了,直接询问所里有没有古籍,他想开开眼。翟所长当即带他去收藏室。古籍并不多,就一套晚清县志和几册本地先贤刊印的著作,加起来都没摆满一个展柜。最重要的是,那些书的品相都很完整,郑鸣仔细观察了一遍,没一本需要修补。他想给陈倩找点活儿干,现在看来没戏了。他很失望,取出一本书翻了几翻,就想告辞。翟所长长年守在破碑烂瓦里,寂寞得很,难得有个说话的自投罗网,岂能轻易放过。他拽住郑局死活不让走,定要拖他进办公室再喷一会儿。郑鸣无奈,只好从了。翟所长兴致极高,从大禹时代的本地文化遗存谈起,一直谈到所里近年来的各项工作和困难。郑鸣一口接一口喝着酽浓无比的茶水,还是忍不住要打瞌睡。正恹恹间,精神忽又一震:翟所长一句不经意的话敲醒了他昏昏欲睡的耳朵。

老王和老赵马上要退了,剩下这些人都不顶用,尽是关系户进来混日子的。我跟方局商量了一下,打算招个人……

编外还是编内?

编内。我跟方局商量了,得招个真才实学的,不能只往这儿塞关系户。

什么岗?

技术岗。

什么要求?

最好是文物保护专业,硕士以上学历。

只要文保专业?

特别优秀的也可以适当放宽,但是得跟古文化有关系。

郑鸣开心死了,嘴上反而损人家。就你们这小庙,还要硕士,谁搭理你们。

翟所长翻眼。别看我们这庙小,道行可深着呢。

嗯嗯,你们庙小妖风大。

离开文管所,郑鸣开车回局。走到半道,他又在路边停下来。他心里莫名兴奋,仿佛有只猴子吸多了大麻,在里头上蹿下跳地嗨。陈倩的运气真好,这是不是真的代表着某种天意呢?他想马上给她打电话,让她也高兴一下。在号码拨出之前,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。他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情绪,觉得似乎不正常,有一种不该有的快乐。陈倩是戴胜的女朋友,或者换一种说法,是戴胜有意追求、并且下了本钱的人,作为戴胜的朋友,自己这样合适吗?一只悬铃子落下来,砸到左边的倒车镜上,他抬头瞟了一眼,从镜子里看到一张猥琐的脸。他自嘲一笑,翻出了戴胜的号码。

戴胜没有接。戴胜不接手机,最常见的原因是在手术室。这是经常遭遇的事,并无可虑,郑鸣却无端有点烦躁,好像是戴胜感觉到了什么,有意要躲避他。两个小时后,戴胜回了电话,问他打电话干吗。他刚下手术台,声音听上去很疲惫。郑鸣告诉他,文管所要招人,对陈倩来说可能是个机会。戴胜立刻变得很亢奋,话追话询问了所有细节。事实上这只是个道听途说的消息,并没有什么具体细节和内幕可供打探与谈论,所以简单几句话就讲完了。戴胜明显不过瘾,看了看时间,快到下班了,就约郑鸣去吃饭,边吃边聊。郑鸣说:没什么说的了,我这边会留意,有什么动静马上告诉你。你也别老在外头吃饭,多回去陪陪罗晓芸。戴胜说:行啦,婆婆!

戴胜终究还是没能忍耐住,不到下班时间,就甩掉白大褂,开车跑到了文广新局。小城市是典型的体制社会,体制外的空间看似广大,却都是苦寒之地,要在这里活得好,最佳选择就是混进体制。时至今日,体制这块良田里的萝卜坑几乎都已填满,想挤进去占有一席,是非常之难的事。戴胜深知这个机会的重要,迫不及待地要与郑鸣商讨万全之策。他闯进郑局办公室时,郑鸣正在给几名属下交代事情,啰里啰唆说个没完。戴胜枯坐旁听,烦得要爆炸,看到办公桌上有两本线装书,就拿起来翻,发现是空白册,想必是笔记本,觉得挺精致的,就对郑鸣说:哎,我拿一本啊。

郑鸣回头扫了一眼。哦,你都拿走吧。

一本够了。

郑鸣终于忙完他的事,坐到椅子里不停喝水。中午吃了太多太酽的茶,下午又说了太多话,喉咙干得不行。戴胜同情地看着他。少喝点儿吧,留点儿肚子一会儿喝酒。郑鸣摇头。真不去了,今晚得回去跟朱琳一起吃饭。文管所是方海明分管的,我找机会跟他聊聊,趁趁口风,看他们具体怎么弄。到时候还得找局长。哎,这事儿先不要告诉陈倩。你没告诉她吧?

告诉了。

郑鸣瞪着戴胜,摆出一副很无语的样子。戴胜觉知自己冒失了,有点小惭愧。没什么吧,早晚总得告诉她。

万一人家又不招考了呢?

戴胜的小惭愧变成了小沮丧。不招拉倒。他说:真不招咱有什么办法?呆了一下,又说:万一真不招,你再看看有没有其他途径,哪怕是聘用人员,先干着,慢慢等机会。

郑鸣心里冷笑。人家211硕士,你让她当聘用人员,黄豆大点儿工资,她能干吗?心里这么想,嘴上也不愿扫戴胜的兴。行啊。他说:另外你再找找你老师,托他想想办法。

戴胜摇头。你可拉倒吧,我跟陈倩什么关系,敢去找他?他不抽死我!

郑鸣所说的戴胜老师,即县政协主席姚富根。姚富根教师出身,曾在一个山村小学支教。戴胜是其学生,他的贫穷和好学都给姚老师留下了深刻印象。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,政府严重缺乏有文化的人才,大量教师因此转入行政体系。姚老师也就此从政,辗转各单位,后来到了县卫生局,逐渐做到局长。再后来又当了副县长,卫生局仍归其分管。再再后来进了县常委。再再再后来,就去了政协,成为令人尊敬的政协主席。戴胜刚参加工作,不过是个卫校毕业的中专生,之所以能一帆风顺,完全仰仗恩师的栽培。全卫生系统都知道他是姚主席的高足,姚主席待他如己出。所以在医院,戴某牛气得很,他可以横着走,斜着走,倒着走,打马车轱辘翻着走,但他却只是轻轻快快地正着走,见谁都客客气气,因此成其为人人喜爱的好青年。姚主席对戴胜诚然很照顾,但对他的要求同样很严厉,多次因为听闻他的风流韵事而将他狠狠批评。无奈戴胜是属狗的,骂自由他骂,该风流照常风流。老先生没办法,也只好听任之。但若让戴胜去找老头儿,说有如此这般一个女人,请老人家帮忙安排个工作,他是断然不敢去的。

郑鸣见戴胜有点郁闷,笑起来。这还只是青萍上的风,未必成,也未必不成,犯不着现在就心焦。明天上午陈倩去电视台录节目,你陪她

去吧。

啊?明天就录?我明天要下乡义诊啊!戴胜很懊恼。你怎么安排的?

这是电视台自己定的。

换个时间行不行?后天,或者大后天。

郑鸣瞥戴胜一眼。行啦,去不了就算啦,还没跟人家明确关系呢,就搞得要形影不离似的。

戴胜嘿嘿一笑,也不觉得羞惭。次日是星期天,朱琳要去省城办事。她有一个同学,是省城某家著名律所的合伙人,邀请她入伙共创大业。朱琳老早就有意去省城发展。在县城,律师是个尴尬的职业,人们出了事,首先想到的是找关系,而不是找律师。在大众印象里,律师差不多仍然等同于讼棍。讼棍们能不能吃好这碗饭,跟他们与司法系统的关系成正比。朱琳虽然有关系,但在小地方小打小闹,很累,也没什么前途。而她在此地的关系,来源于在省高法当重要领导的舅舅。既如此,何不直接去省城混呢?况且儿子在省城读书,可以更方便照顾。所以同学一邀请,她就动心了。郑鸣本来想待在家看金鱼吐泡,在朱琳出发前一刻,突然又决定去省城看儿子。于是夫妻俩就一起上路了。中午朱琳跟律所的人吃饭,郑鸣则带儿子去吃洋快餐。刚进快餐店坐定,电话就响了。

你没来!陈倩说。

我有事,来省城看儿子了。郑鸣说:戴胜去了吗?

来了。

郑鸣一愣,颇觉无语。让他接电话。

他去卫生间了。陈倩说:我们在饭店。

哦,那你们吃饭吧。

过不久,戴胜的电话到了。他在那边扯东扯西,想必是得知郑鸣已经知道情况,觉得有点尴尬,又不好不回个电话,就没话找话打哈哈。他问郑鸣什么时候回,回来了一起吃饭。戴胜干什么都要跟吃饭挂钩,有事没事都要下馆子,按照罗晓芸的推理,大概是小时候饿狠了,罹患上这样一个后遗症。郑鸣说:你可真行啊……

好的好的,回来再说,挂了啊。

这天晚上朱琳留在了省城。据她说,她与律所主任相谈甚欢,主任竭诚欢迎她加盟,给的待遇也很优渥,只要她去,直接就是合伙人。她感于盛情,有意入伙,想明天去律所再看看。郑鸣也很欢喜。他欢喜不是因为夫人事业上了新台阶,朱琳诚然能干,但她被如此厚待,无非是背后有个亲爱的舅舅,没什么好荣耀的。郑鸣欢喜的是,如果朱琳确定来省城,他在县城就自由自在没人管了。当然,这欢喜只可在心,嘴上要表示冠冕堂皇的支持。他把车留给朱琳用,自己打车回颍川。他满心以为今晚可以通宵斗地主,或者看完一部已经养肥的美剧。如果戴胜真叫吃饭,他会坚定拒绝。他在车上睡了一路,到颍川下车时,感觉阴沉沉的,天色混浊不清,不知是黑夜将至,还是雾霾所污。戴胜并没有跟他联系,大概是跟陈倩另有安排。随他们吧。他在小区外一个饭馆要了碗烩面,吃完出来,天已经彻底黑了。他决定回去看美剧。这时候手机响了,是罗晓芸。

在干吗呢?

刚吃过饭。你吃饭没有?

吃过了。跟朱琳吗?

我自己。她去省城了,今晚不回来。

那你不是没人管了?

郑鸣嘿嘿傻笑。

我在我妈这儿。罗晓芸说:你过来吗?

罗晓芸她妈的房子在维也纳小区。县城新建的高档小区几乎清一色用这种洋名字,人们在街上打招呼:你住哪儿呀?威尼斯,你呢?曼哈顿。洋气得很。罗晓芸父母在农村老家,兄妹几个对钱给他们买了套二居室,但是两位老人家习惯了乡村生活,并不愿住离地万里的鸽子笼,所以平时就空着,只有罗晓芸偶尔来住一下。暖气已经开了,房间里热气腾腾,罗晓芸只穿着一件紧身内衣,全身线条毕露,头发蓬蓬松松地绾着。客厅的大灯只开了暖光,杜比音箱里放着钢琴曲,是她喜欢的《风的路径》,轻柔的音调在朦胧的房间里舒缓流淌。她接过郑鸣的外套,挂到沙发后的衣架上。光线偏弱,郑鸣视力也不太好,但他依然看出罗晓芸化了淡妆。他窝到沙发里,罗晓芸坐在对面沏茶。小四十的人了,罗晓芸风姿依旧,有种知性的成熟,每当对面而坐,郑鸣看着她,看着看着就会发呆。戴胜真是没长大啊!他经常这样叹息:这么好的女人不守着,反而跟外头的女人打得火热。

多正常啊,糖吃多了也会腻嘛,外头野味再不好,图个新鲜。罗晓芸说。

这个对话发生在以前。此时,郑鸣望着罗晓芸,看她洗杯烫壶,投茶冲水,却想到了陈倩。此时此刻,她和戴胜也在一起吧。茶已泡好,罗晓芸倒出一杯放到郑鸣面前。郑鸣端起来,放在鼻前嗅了嗅,似乎真有香气氤氲而来。罗晓芸两手叠在膝盖上,含笑看着他。

聊聊吧。

好啊,你想聊什么?

什么都行,比如你的朋友和学生。

果然别有用心!郑鸣在心头一笑。你想知道什么?

无所谓,你说什么我听什么。

她虽这么说,郑鸣知道其实是想听戴胜和陈倩的故事。肯定不能说得太亲密,那是出卖朋友,也不能说得太一般,罗晓芸不会相信。郑鸣遂开启过滤大法,讲了些不热不凉似咸似淡的情节。

就这些?罗晓芸问。

就这些。

罗晓芸神色如水。她端起自己的茶,浅啜一口,茶杯停留在嘴唇边,似是在轻嗅茶汤的清香。我有种预感。她说。

什么预感?

这次戴胜可能要来真的。

想多了。陈倩哪儿比得上你?戴胜不会那么愚蠢的。

罗晓芸笑了一下,不再说话。郑鸣也不知说什么好。房间遂一点点溺入沉默。郑鸣忽然意识到,已经很久没见过戴胜和罗晓芸一起出现了。刚结婚那几年,两对夫妻经常一起玩,吃饭唱歌打牌旅游,看到他们中的一个,就必定能在附近找到另外三个。后来朱琳工作忙,渐渐淡出,郑鸣依旧跟他们夫妻打混。再后来,罗晓芸也逐渐淡出了,只剩两个爷们儿狼狈为奸,在工作之余,相随出没于县城各种活动、饭局与牌场之间。这个过程很缓慢,以至于郑鸣根本没意识到这可能会意味着什么。会意味着什么吗?或者仅仅代表着罗晓芸对戴胜的纵容?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,听到罗晓芸说:

郑鸣,帮我个忙好不好?



之后几天里,陈倩的微信明显增多,似乎跟郑老师有聊不完的话题。陈倩的硕士不是白读的,有文化有修养,而且很聪明,反应机敏,在郑鸣本就稀少的异性聊友里,她可谓一帜独树,对郑老师有着难以言说的吸引力。所以,每当她主动说话,郑鸣不由自主就要回应,不由自主就会聊多。朱琳已经确定要去省城当合伙人,越来越少回颍川,给他不分昼夜地聊天提供了便利与可能。一日,他与陈倩聊到深处,建议她回省城发展,或者投奔北上广,颍川实在太小,窝在这里无异自毁前程。陈倩说她何尝不想离开,但是没办法。她向郑鸣讲了她的苦衷。这些苦衷戴胜都曾转述过,此时陈倩亲自道来,郑鸣依旧听得心塞。陈倩讲完,又发过来一句话:

子曰:父母在,不远游。

后头又带了个无奈的表情。看来她是笃定要留在颍川了。既如此,他必须为她做点什么,而不能让她只依靠戴胜。他开始约方局打牌,前后约了三次才约到。方海明爱打牌,牌技却很烂,有他在场,大家基本上就不再担心输赢,所以大家都喜欢喊他拼场。想赢他钱的人太多,郑鸣只能排队等候。郑鸣并不想赢他钱,相反,他在牌桌上处处相让,不断给他点炮。方局长何曾有过如此辉煌的胜绩,开心得三十二颗牙齿一览无余。打过几次牌后,两人初步建立起某种友谊,郑鸣去方局办公室串门也就自然而然了,谈起一些私密话题也显得名正言顺。于是在某个无聊的午后,他们聊到了文管所招考事宜。方局证实果有此事,他已经跟局长书记初步交流过,很快就会开党组会具体讨论,然后报请县里审核批准。

有什么具体要求?郑鸣明知故问。

历史、考古专业,大专以上学历。

郑鸣心里扑通一声响,仿佛一只青蛙跳进池塘。大专?太低了吧?

我也觉得太低了。老翟嚷叫着想要硕士,不是发神经吗,我还想要个玉皇大帝,人家得来呢。我觉得本科最好,全日制普通高校本科毕业生。可是巴局长还嫌高,说大专就行。

是不是巴局已经有人选了?

嘘!方海明示意噤声,抻头望了望门口,并无行人通过,这才压着嗓子,神秘其事地对郑鸣说:你去问问他就知道了。

郑鸣正被巴局嫌厌,怎敢登门去打听这个?但是凭常识,他认为已确定无疑。一周之后,巴局召开班子会讨论此事,提出的学历要求果然是大专,专业更是扩散到了汉语言文学。说是讨论,其实就是通报,局座做了决定,象征性地周知大家一声。这等于证实了郑鸣的猜测。郑鸣认为有必要告诉陈倩,让她对这事不要再存期待,掏出手机后,觉得还是让戴胜说比较好。他给戴胜打电话,没接,想必依旧在手术台上。算起来有好几天没见到戴胜了,下班时间已到,郑鸣决定去医院找他。

戴胜果然在手术台。郑鸣久等不出,渐觉内急,就去厕所方便。厕所隔板上例有涂鸦,虽经清洁工努力清洗,仍有不少字迹清晰可见。其中有首四言打油诗最为醒目:

人在人上,肉在肉中,一起一伏,其乐无穷。

这是一首历史悠久的厕所民谣,郑鸣读初中时就拜读过,没想到历经数十年岁月,至今仍在厕所里传唱。这才是好作品啊!郑鸣感慨地笑,拿出手机拍了下来,又拜读两遍,某个器官不觉有点躁动。他内心升腾起一点恶趣味,想把这照片发给人看。他先想到罗晓芸,又想了想,还是发给了朱琳。朱琳的电话立即就到了。

你耍什么流氓?

在厕所看到这个,想你了。

恶不恶心啊你!

这有什么恶心的?夫妻之间谁没做过?

做是做,不能说。我说郑鸣,你是不是憋不住了?我警告你啊,别以为我不在家,你就可以胡来,我可盯着你呢!

郑鸣听得后背起毛,丧气至极,那点小躁动也变成几滴余沥甩进便池。他回到医生办公室又等了一会儿,戴胜才从手术室出来。戴胜神色看上去很差,不仅疲惫,表情还很沉重。他看到郑鸣,几乎没有什么反应,只是打个招呼,就坐到桌子旁出起了神。郑鸣猜是手术没做好,问他,果然是。

一个三岁小患者,法络四联症,之前做过姑息性手术,这次是纠治。这孩子病情格外复杂,手术做得不太理想,我担心挺不过去。戴胜叹了口气,黯然神伤。才三岁呀!有时候想想,生命真是脆弱。

郑鸣默然。戴胜郁结了一会儿,突然活泛起来。所以说做人要珍惜当下,及时行乐。走啊郑局,喝酒去。他跳起来,一边换衣服一边说:叫上陈倩。陈倩她妈还不错,恢复得挺好。

郑鸣本来看他心情不好,不想立即告诉他招考有变,及见他一下子亢奋起来,觉得泼点冷水也无妨。戴胜听他说完,又变得忧心忡忡。你们局长放宽要求,也许只是担心招不到人,不一定就有内定人选吧。他寻思了一会儿,对郑鸣说:如果这样,陈倩岂不是更有竞争力?

郑鸣说:你信吗?

戴胜不语。他懊恼地摸出烟,抽出来一支嗅嗅,又装了回去。今天是什么日子?怎么尽是糟心事?

郑鸣看他如此烦恼,颇感同情。这事儿基本没戏了。你还是劝劝陈倩,让她去大城市吧,咱们这种小地方没有出路。

别急,再想想办法。戴胜说:事在人为。他又抽出一支烟,放到鼻子下反复嗅。找找大哥怎么样?让大哥帮帮忙。

戴胜所谓的“大哥”,是指郑鸣的亲兄郑咏。郑咏是上级市委组织部部长,跟这一届市委书记关系亲密。有这样一个亲兄,郑鸣三十七岁就混到颍川县文广新局副局长,他认为凭的是自己能力,别人恐怕不这么想。戴胜觉得,如果找找大哥,这就是一句话的事。不料郑鸣直接就

否了。

想都别想!郑鸣说:老大三令五申,不允许家里任何人找他为任何人请托。去年秋天,我爸因为外孙工作的事去找他,结果挨了顿熊,把我爸气的,高血压都犯了。

戴胜狐疑地盯着他。这么无私干吗?想进政治局啊?

你这话就让人没法接了。你干吗不去找你老师呢?

戴胜嘿嘿一笑,复又叹一口气。如果咱俩联手,都帮她解决不了工作问题,以后还有什么脸在颍川县城混?

郑鸣怃然,却取笑他:看你说的,跟咱俩有多大势力似的。

戴胜说:总归不是一般人。

这天晚上,郑鸣加班追美剧,看完最后一集意犹未尽,长夜漫漫,孤枕难眠,就寻思到了其乐无穷的事。他打开搜索引擎,想找些不堪入目的视频看。微信在电脑旁响了一下。是陈倩,问他睡没有。他说没呢,你怎么也没睡?陈倩说睡不着。两人就聊起来。聊了几句后,陈倩说想跟他语音,问他方便不方便。他说方便。于是就改用语音聊天。语音聊天最好,既不用麻烦打字,又不像文字和语音留言一样存留记录,变成可能被人利用的证据。语音接通后,郑鸣批评陈倩作息习惯不好,应该早睡早起,否则对身体有害。陈倩说:你自己都做不到,还说我!郑鸣笑了。他能想象到陈倩在说这句话之前,必定撇了下嘴,以示傲娇的反击。可惜她的表情跟她的人都在微信那头,他看不到。他说:你不能学我。陈倩说:为什么不能学你?你是我老师,就得做我表率,你干吗我就也干吗,你要早点睡,我就也早点睡。郑鸣说:那以后咱们一起睡?陈倩说:你好坏啊!郑鸣说:我是说咱们一起调整作息,都早点睡。陈倩说:你少来,你就是坏。郑鸣说:有戴胜坏吗?陈倩没有回答。郑鸣说:你们现在怎样了?陈倩说:什么怎样?郑鸣说:你们的关系呀,发展得怎么样?陈倩说:郑老师不要乱说,我跟戴胜没什么的。郑鸣笑。怎么?还不好意思呀?陈倩说:真的没什么,戴胜帮我很多,我非常感激,但感激是感激,感情是感情,不能混为一谈。郑鸣说:戴胜人还是不错的,就是花心了点。陈倩说:我不喜欢花心的人,没有安全感。郑鸣说:那你喜欢哪种人?陈倩说:像你这种,稳重,可靠,偶尔有点坏,让人心里踏实,又不觉得呆板。话音甫落,马上又补充:我是举例子啊,你不要多想。郑鸣说:想也没用啊,我已经老了,没机会了。陈倩说:你年龄不算老,就是人有点老气。像你们这种年龄,在大都市里还是小年轻,正是风华正茂、鲜花怒放的时候,人生还有很多变数和可能,单身的也一抓一大把。到了小县城,就暮气沉沉的,一眼就能看到殡仪馆,真可悲。郑鸣感叹。是啊,我们就是混吃等死,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。你真不应该待在这种地方。陈倩沉默,大概是被说中心事,在那边陷入惆怅。郑鸣觉得应该改变一下话题,正要说话,陈倩的声音又传过来。我这个专业很难找到合适的好工作,我能力也有限,又不愿过于逼迫自己,带着父母去大城市,真的承担不了。戴胜说他愿帮我赡养父母,我相信他是真心的,可是我怎么能接受……

戴胜的确很喜欢你。

我知道。

他的人生愿望之一就是找个女大学生。他没上过大学,大专是自考的,本科是函授,心里头一直有点自卑。他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:这辈子上不了大学,就上大学生。

那边再次失语。郑鸣可以想见陈倩此时的惊愕。他点上一支烟,长吸两口,然后徐徐吐出一团浓白的烟雾。烟雾在空气中浮动,就像水池里漂荡的痰涎,令人感到一点恶心。他抽第三口的时候,陈倩终于说话了。他是要用下半身的流氓,来补偿上半身的智商吗?

郑鸣大笑。这句话太棒了,他要拿去调戏戴胜。陈倩等他笑完,说:你不该这样在背后说他,毕竟你们是朋友。郑鸣语塞。陈倩又说:他也不该在背后说你。

他说我什么?

他发牢骚,说你不讲义气,不愿帮忙。

这家伙,怎么这样啊!郑鸣很恼火。我没说不帮,而是这事还没有具体进展,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,怎么着手?从哪儿着手?政府做事是讲程序的,我现在就想把你弄进来,可能吗?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想把你弄进来呀。他怎能这么说话呢?

我也对他说了,这种事不能强人所难,只要能帮,郑老师肯定会帮,如果实在有困难,也不能逼郑老师犯错误。

你放心吧,我肯定会帮。郑鸣说:他还说我什么?

陈倩嘻嘻笑起来。郑鸣催促:说呀。陈倩只是笑。郑鸣说:再不说我生气了啊。陈倩说:他说你是重症妻管炎晚期,怕老婆模范标兵,叫我尽量不要跟你打电话,也少联系,以免给你惹麻烦。

郑鸣仰天大笑,觉得这事儿太傻叉了。如果你愿意,咱们现在就可以约会,让你看看我到底怕不怕。他说。

现在呀?太晚了。陈倩依旧是嬉笑的语气。好啦,别生气啦,否则就更睡不着啦。

郑鸣并没有生气,只是有点不愉快。他理解戴胜的用心,所以并不怪他。他想起朱琳常说的一句话:狗皮袜子没反正,谁也别说谁。不禁苦笑。他觉得有必要找戴胜谈谈。县委宣传部计划拍部纪录片,对外推介颍川,从北京特邀到一个制作团队。据说这个团队跟央视关系密切,担保做出来必定能在央视播。他们派了一拨儿人来采风。赵部长点名让郑鸣全程陪同,因他对颍川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最了解,有助于工作开展。郑鸣带着尊贵的客人上山下乡,整整跑了一星期。送走采风团,他在宾馆里睡了一觉,恢复精神,然后去找戴胜。罗晓芸还没下班,只有戴胜在家。看到他来,戴胜的态度一如既往,没有更热情,也没有更冷淡。他说他正准备约郑鸣,陈倩的第二期节目也播出来了,他要跟陈倩一起请郑局吃个饭,聊表感谢。郑鸣说:干吗要你这么殷勤?你们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?戴胜嬉皮笑脸。很深入了,很深入了。

有多深入?

十八厘米。

少吹牛!

真的,不骗你。

好吧。郑鸣说:另外那十厘米是谁的?

戴胜大笑,照郑鸣肩上狠捣一拳。你才只有八厘米!两个老朋友嬉闹了一通,移步到窗子边过烟瘾。罗晓芸不喜欢烟味,戴胜不想听她抱怨。窗前摆着一套布艺沙发,两人一个瘫坐,一个亵卧,把烟抽得像房间失火。我有种感觉啊,你这一回玩得有点过了,你跟陈倩。郑鸣说:你太认真了。

是跟你说,我真挺喜欢陈倩的。戴胜翻身坐起来。她跟别的人不一样。

不一样吗?

不一样。你要说她有多好,我也真给你说不出来,但就是让我迷恋。

不是因为她是211女硕士吗?

有这个因素,但不全是。戴胜捏着烟想了半天,说:她身上有种东西,是我想要,却又无法得到的。这让我欲罢不能。

什么东西?

别问那么具体好不好?戴胜翻了郑鸣一眼。我又不是作家,也不是诗人,怎么能说得清楚?总之,就是想得到她。

你不是已经得到了吗?

戴胜嘿嘿笑起来。你不也说了嘛,我吹牛呢。

他们在罗晓芸下班之前离开,一起去接陈倩。戴胜还约了其他人,都是政协和医疗系统的,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一个中包厢。戴胜向大家隆重介绍了集才貌于一身的陈倩,电视台已经播了两集她的专题访谈,第二集明天会重播,请大家届时观看。座中人听罢,争相赞美。席间照例要轮流巡酒。轮到陈倩时,她敬到郑鸣,向郑老师汇报了一件事:电视节目播出后,有人通过电视台联系她,他们有一套祖传家谱破损得厉害,想花钱请她修补。她已经把这活儿接下来了。郑鸣说:挺好,挺好。戴胜扫视座上诸位,持酒嚷叫:你们有谁需要修补的,被虫咬的初恋日记呀,被老婆撕碎的情书呀什么的,都可以拿过来。复又勾住旁边政协副主席的肩膀,在他耳边大声嘀咕:像这样的人才,得吸收到咱们政协去,这次换届的时候给考虑一下呀。副主席笑得像弥勒,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。喝酒喝酒。

郑鸣冷眼旁观,想笑笑不出。戴胜虽然风流,脑子还是有数的,搞婚外情一向低调,基本上只对郑鸣无所隐讳。这次他居然一反常态,弄这么浩大个场面,颇有昭告天下的意味。郑鸣不认为他只是借此宣示主权,更不认为他仅仅是一时的心血来潮。他觉得事情严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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